茶,這個字拆開來看,正好是“人生草木間”。草木的品質,就是一切順其自然,讓風在自己的身體上顯現出形狀,也讓萬物在時光的浸潤中回味如茶。
每次走進陳宗懋院士的辦公室,都仿佛誤入了一座圖書館,除了靠窗一面留給了窗外的滿眼茶山之外,其他三面都被書架頂天立地,書架上整齊地擺滿了各類書籍,中文、英文、日文、俄文……這個高大的老人看起來就像一頭大象,威而不猛,溫而能厲。據說,大象每天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進食,也會不斷行走探索最佳的食物源,并可能行走長達25公里的路程。與大象進食相近的行為,是陳院士每天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讀書工作。他自稱閱讀面很廣,口味也很雜,書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食物。很可能是書中的一句話,就能使你形成一個新想法,為你指引新的一條道路。今年92歲的陳院士就這樣娓娓道來自己與茶的故事。

其實,我對陳院士一生故事的總結就是不停“誤入”:先是高考報名,從學醫“誤入”學農;接著是高校院系調整,從上海“誤入”沈陽;然后是大學畢業分配,一個南方人“誤入”黑龍江;此后從呼蘭調動至杭州,從甜菜“誤入”茶園……雖然是不由自主的“誤入”,卻也讓他看見了全新的風景與可能。他的態度是從不糾結、隨遇而安,在每一種生活境遇里保持著鈍感力,在每一個工作崗位上葆有進取心,把“誤入”也變作了“正道”。
一
1933年初秋,就在中日炮火初歇的第二年,陳宗懋呱呱墜地于上海老城廂。
上海人喜歡喝元寶茶,通常選用綠茶如龍井、碧螺春為茶基,加入一顆青橄欖后用熱水沖泡。初飲時,綠茶清香會透出青橄欖的微微苦澀,稍待片刻,一股甘甜回味便會涌上喉間。這先苦后甜的滋味,常被賦予“苦盡甘來”的美好寓意,也代表著陳家人的期許。
陳宗懋出生在一個家境殷實的中產家庭,家里一直在經營布行生意。陳家祖籍海鹽,是浙江最早建制縣之一,隸屬于嘉興,始建于秦朝。海鹽位于錢塘江口,自古就有“海濱廣斥,鹽田相望”的描繪,從來都是富庶之地,紡織業極為發達,棉花生產歷史極為悠久。
在這樣一個“倉廩實而知禮節”的家庭中,陳宗懋有幸在人生初期就接受了頗為嚴厲又高質量的教育。陳宗懋的父親排行第六,年紀輕輕就來到上海從事布行生意,但從不忘研讀古書,也努力自學商業知識。陳宗懋的母親是上海松江人,曾經學習西醫,是位專科醫生,尤其在婦產科方面頗有研究。在讓子女盡可能接受良好、系統的教育這一方面,她也和先生持相同的觀念。陳宗懋的父母共生育了四個孩子。他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他排行第四。父母從小就給四個孩子灌輸了一個思想:要念書,求學問。
抗戰爆發后,日軍封鎖棉布行,自家生意被迫中斷,陳家父母產生了巨大的危機意識:國家積貧積弱已久,才會被侵略者打上門來。當此亂世,棉布行命懸一線,一家人茍且一時,只能這般任人擺布,畢生積累財富化為烏有。所有這一切的根由,都是因為國家落后才讓生靈涂炭。必須讓兒女們多受教育、多學本領,盡最大可能報效國家。
在飄搖不定的大環境下,少年陳宗懋不斷意識到國家的強大與個人的命運之間那種息息相關的聯系,“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種子在他心里破土萌芽。
二
我們今日所見,感覺陳宗懋的人生和命運都與“茶”息息相關。然而,這個少年成長的第一個抉擇是不去喝洋咖啡,他更喜歡看父親閑暇之余泡一杯綠茶慢慢品茗。
人生的第一個分水嶺,就出現在陳宗懋選擇大學專業時。1950年夏季,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次高考統一招生。當時決定留在國內的陳宗懋一心想學醫。陳宗懋早早起來,趕去同濟大學報名處報考醫學院。現場,有兩列隊伍排成了長龍:一列隊長,一列稍短。他未曾多想,徑自排在稍短的那一列隊伍后面。隊伍前進的速度并不快,陳宗懋隨著隊伍一邊慢慢往前挪,一邊開始暢想自己學醫之后的情景。
不知不覺,兩個多小時悄然而逝,終于輪到他報名了。他一抬頭就蒙了:這哪里是醫科專業,報名辦公桌上分明寫著“農學院”幾個大字。
原來,復旦大學農學院專業與同濟醫學院專業的報名點緊挨著。長長的兩排隊伍,其中一排短的是農學院,另外一排長的才是醫學院。就在陳宗懋猶豫要不要掉頭再到隔壁隊伍重新排隊時,農學院負責招生的老師注意到他神色不對,一問才知事情原委。這位招生老師很熱情,在現場就開始力勸陳宗懋轉向報考農學專業。
他告訴陳宗懋,自古農為國本,眼下新中國剛剛成立,正是需要大力發展農業的時候。中國農業對于新中國整體的發展而言,有著非同尋常的重大意義。隨后,他還帶著陳宗懋看了一個農業宣傳片,里面主要講述了中國農業當時的情狀,和新中國成立之后亟須在農業方面有所突破等相關事項。片中有個鏡頭讓陳宗懋至今記憶猶新:一輛新式的拖拉機緩緩開過大片的田野,一望無垠宛如充滿了希望的新中國……
由是,他最終以高分成績,按第一志愿考入復旦大學農學院農藝系。入校后,恩師嚴家顯一番話語啟發了陳宗懋:民以食為天,中國的農業需要人才,農業是保障國家穩定和民眾安康的重要基石。陳宗懋終于安下心來,一頭扎進農業領域的天地,立志成為像老師那樣的科學家,全力以赴報效國家。
三
出生、長大、求學都在上海的陳宗懋,從沒想到自己會來到大東北。
在復旦大學農學院讀到二年級結束時,他遇到了當時整個中國教育界的大事件——1952年,全國院系調整。復旦大學響應黨和國家的號召,將農學院(茶專業除外)的全體師生整體搬遷至遼寧省沈陽市,與原來在黑龍江哈爾濱的東北農學院部分系合并組建新的沈陽農學院。陳宗懋別無選擇,與老師和同學們一起坐上了北上的火車,那是一生都難以忘懷的場景!大家仿佛洶涌澎湃的水潮,向著未來奔赴前涌。陳宗懋和大家一樣,心中滿是忐忑,他不知道自己該怎樣適應冬天凜冽的寒風和紛飛的冰雪。
當他這個南方人習慣用熱水泡腳時,就被東北同學批評:“太浪費了!怎么還用熱水來洗腳!”在那個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加上天氣寒冷,北方同學在冬天是很少洗腳的,更不要說用燒的熱水來洗腳。
東北人習慣在春天采挖蒲公英,把這種也叫“婆婆丁”的植物沖泡成藥茶,幫助身體清除一冬積攢的“熱毒”,緩解嗓子不舒服、嘴巴發干發苦等狀況。而陳宗懋就像一顆從南方飄來的蒲公英種子,在黑土地上落地生根并開出美麗的花。
畢業以后,1954年,陳宗懋被分配到黑龍江省呼蘭縣特產試驗站(現為中國農業科學院甜菜研究所)工作。這里因為呼蘭籍女作家蕭紅而揚名天下,天空蔚藍,湖水澄凈,但地處偏遠。
他白天忙于工作,晚上自學俄語,見縫插針地利用所有碎片時間。他甚至趁夜里休息前的間隙,快速地翻譯了好幾篇專業性很強的文章。對于剛剛參加工作,也不向往隱居生活的上海青年陳宗懋而言,這個地方還是偏僻了些,甚至有些荒涼之感。
在時代的洪流中,陳宗懋的人生從南到北,從上海到沈陽,又從沈陽到呼蘭,但無論在哪里,陳宗懋對科研環境的適應性非常強,這不僅表現在他的工作中,同樣體現在學習能力上。晚上有人想找陳宗懋,在實驗室里找到他的概率要比在宿舍高很多。很快,他就成為植保領域主力軍人物。
四
從參加工作開始,時光在呼蘭河畔轉瞬即逝,一晃六年已過去。東北的嚴寒生活并不容易適應,年輕的陳宗懋關節炎已經十分嚴重,有時甚至無法出門只能待在家中。
1956年,陳宗懋經同學介紹,與上海姑娘陳雪芬相愛結婚,愛人卻遠在江蘇南通一所農校任教,夫妻二人常年兩地分居,也成為無法克服的難題。
呼蘭特產試驗站的領導,考慮到陳宗懋的身體與家庭狀況,開始著手幫助他調動工作。最終,陳宗懋調回了杭州,從研究甜菜轉為研究茶葉,在中國農業科學院茶葉研究所工作。他對這段經歷充滿了感恩,如果不是當時遇到了通情達理的領導,他即便不是一生兩地分居,也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將忍著病痛孤單地在東北度過。
調到杭州那一年,陳宗懋正好28歲。不久,愛人陳雪芬也調到了中國農業科學院茶葉研究所工作。歷經三年分居生活,兩個人終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并肩開始了中國茶葉植保的研究工作。此后,夫妻二人皆為中國茶葉植保領域研究作出了重大貢獻。
陳宗懋剛到杭州時,主要任務就是觀察茶樹有什么害蟲和病菌。這樣的調查工作持續了兩年半時間,調查范圍擴展到了全國,譬如安徽、云南、廣東、四川、湖南等等。茶園通常在山上,需要跋山涉水去調研。許多年后,陳宗懋想起那些去茶園的經歷,依然笑稱“確實很辛苦”。他又覺得這些辛苦都很值得,這就是“把論文寫在大地上”。
在此期間,陳宗懋幾乎踏遍了全國茶產業區。僅在浙江省內,陳宗懋就一次次來到紹興、嵊州這些傳統茶產區。無論酷暑烈日,還是寒冬臘月,他都會在茶田里與茶農交流,觀察與研究茶樹到底得了什么病、有什么蟲害,以及制定相應的解決方案。

陳宗懋(右)和學生一起觀察用于實驗的茶樹害蟲樣本生長情況。
五
剛到中茶所沒多久,陳宗懋就面臨著一個嚴峻的問題。
在1961年前后,有大批次茶葉在廣州出關被退回,原因就是農藥殘留超標只能燒毀,茶農因此損失慘重。當時的農業部通知中茶所妥善解決此事,所里安排陳宗懋前去廣州處理。他從杭州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第一時間趕到當地海關,把剩余的茶葉樣本帶回杭州進一步研究。
為了更好地研究農藥殘留問題,中茶所又派陳宗懋到中國科學院上海昆蟲研究所學習。在那里,陳宗懋系統學習了如何測定農藥殘留的方法。那個時候,中茶所因為剛剛成立不久,設備與條件都相對欠缺。當時國外已經有很多先進設備,而中茶所經費有限還沒有能力購買。陳宗懋和同事們憑借上海學來的測定方法,在當時艱苦的條件下,硬是堅持“土法上馬”做農殘測定,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
1963年到1964年,陳宗懋在中茶所就做這兩件事:一是病蟲害防治研究;二是農藥殘留研究。陳宗懋很清楚,如果中茶所沒有掌握這種測定技術,話語權就完全控制在國外茶商手中,對方說農藥殘留超標就是超標,國內茶農和茶商就會任人宰割。如果國內能夠掌握測定技術,在茶葉出口前就可以進行農殘測定,不至于讓茶農損失太慘重。
當時,陳宗懋在美國一篇文獻中找到了線索:老鼠肝中含有一種酶,這種酶對一類農藥特別敏感,他就想出用老鼠血液測定農藥殘留這個方法,和同事去抓了身邊一些“本地老鼠”來做實驗。經過一番研究后,成功提高了農藥殘留測定的精度。
那個時候,國內普遍使用有機磷農藥,對動物血液中含有的膽堿酯酶抑制作用特別強。陳宗懋利用抓來的老鼠,提取血液經過幾百倍稀釋之后,就成了測定農藥殘留的“秘方”。陳宗懋用兩只老鼠提取的血液,測試精度竟然提高了整整1000倍,對于當時的農藥殘留測定技術而言,無疑是個質的飛躍,這種技術自然而然地獲得了浙江省科技成果獎。
六
在陳宗懋的諸多貢獻中,他是第一個把“茶與健康”成果整合梳理的科學家。
盡管并非醫學專家,但是他把國際上所有“茶與健康”相關的研究資料梳理出來,然后通過連載的方式發表在國內一些雜志上。今天國內的茶葉深加工就是在此理念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自20世紀80年代開展以來,陳宗懋至今仍在堅持引領這項工作。
1984年—1994年擔任中茶所所長期間,陳宗懋開始以全新視角關注整個茶葉產業。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后,他申請建立了一個中國工程院關于中國茶產業發展的咨詢項目,為了充分了解國外茶葉科學的發展方向,他十分注重國際交流,經常組織國際學術會議,已經不記得翻爛了幾本英漢詞典。
停止使用水溶性農藥,是陳宗懋通過上萬個樣品分析后,提出的一項重大建議。他最先提出人們飲茶是喝茶湯而非吃茶葉,但農藥殘留標準卻以干茶中的殘留量為基礎來制定,而其實茶葉中的農殘量和茶湯中的農殘量大為不同。此外,如果是水溶性農藥,干茶葉中的農藥大部分會被泡到茶湯中,而脂溶性農藥在泡茶的過程中,農藥仍留在茶葉中而不會浸入茶湯中。因此,不同的農藥在泡茶時流入茶湯中的數量可以相差300多倍。
后來,陳宗懋及其團隊向聯合國糧農組織農藥殘留委員會(FAO-CCPR)提出修改國際標準的意見,又通過幾年努力,終于被聯合國接受,也被歐盟與美國的相關機構接納,在有利于我國茶葉出口的同時,更加精確地把控了飲茶者的安全風險。他的這項研究,在2019年被授予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二等獎。
“飲茶一分鐘,解渴;飲茶一小時,休閑;飲茶一個月,健康;飲茶一輩子,長壽。”關于茶這件“開門七件事”中的最后一件小事,陳宗懋卻給出了貫穿一個人一生的建議。他說,科學飲茶不是盲目喝,要根據體質選茶、控制飲用量,才能讓茶的益處最大化。
他自己便是最好的例證:大半生飲茶習慣搭配嚴謹的茶學研究,讓他即便九十高齡仍精力充沛。從孩童捧杯到院士研茶,陳宗懋用一生詮釋:茶不僅是文化符號,更是經科學驗證的“健康伙伴”。如今,他仍在推廣科學飲茶理念,希望更多人懂茶、愛茶,從一杯好茶收獲健康與愜意。他的人生傳奇,是茶與人的雙向奔赴,更是科學與生活的完美交融。
在另一位茶學院士劉仲華眼中,陳宗懋正是一個閃閃發光的“學術多面體”,如一顆鉆石般熠熠生輝。多面體首先是科學精神,關于農藥殘留等行業大課題,他會秉持科學、公正、客觀的態度,以數據為基礎第一時間出來發聲。其次是創新精神,一路走來,他不僅引領了我國茶樹病蟲害防治、植物保護、綠色防控領域的走向,直到現在,他還在研究聲吶現象,以期了解聲音跟昆蟲之間的關系。第三是奉獻精神,劉仲華至今猶記陳宗懋在湖南大湘西產茶區推廣綠色防控技術時,夏天高溫40度,他全身冒汗滴水,戴個草帽中午跑到田里去的景象。有一年寒冬,他不顧飛機晚點,頂著雨雪嚴寒都要趕過去參加綠色防控的啟動,并給當地農民做了相關培訓。
人生草木間,萬事皆自然。或許,這就是他從茶中品出的滋味,也是他隨遇而安,把“誤入”走成“正道”的人生寫照。